中國原本是沒有什么卡拉OK的,據(jù)說,卡拉OK是咱們亞洲人的發(fā)明,由日本傳入港臺,繼而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中國大陸。說是“橫掃”,這并不夸張,以前咱們沒什么象樣的娛樂生活,比如我哥哥那一代人就比較可憐,他們一律留著鴨尾巴式的長頭發(fā),穿的喇叭褲像大掃帚一樣,手里還拎著磚頭一般的錄音機,然后三五扎堆,找個角落大跳迪斯科。由于那形象不怎么樣,所以居委會大媽看見了都繞道走,還不忘教育自己的孫子,看看,這些都是小流氓。聽說某地把跳迪斯科稱為“砸地”,我忍不住樂了,這詞形象。砸著砸著鴨尾巴長發(fā)不見了,喇叭褲不見了,那一代憤世嫉俗的青年們已經(jīng)惆悵的老去,而滿大街都是卡拉OK了。
沒事的時候我就開始琢磨一件事——據(jù)我所知,西方國家是沒什么卡拉OK的,那么這東西何以在東方大行其道?后來我就琢磨出一點意思了,東方人性格上是比較含蓄的,行事上是比較內(nèi)斂的,思維上是比較保守的,閑事生活中是比較壓抑的。就比如說日本人,明明把對方恨得半死,還得一口一個嗨,像裝了彈簧一樣不斷的鞠躬;中國人也舒服不到哪里去,凡事必講究仁義道德,日子越過越惡心,有什么話也得吞在肚子里,表面上還得安慰自己說,這叫以德服人。所以說東方人過得不自我,有城府卻無胸懷,有欲望卻無膽量,有想法卻無計劃,有騷動卻只好悶騷。壓抑時間長了,有人憤而崛起了,那叫憤青,不過現(xiàn)在看來,做憤青也是可恥的,同時也遠(yuǎn)遠(yuǎn)不如去卡拉OK喊兩嗓子有效果。
當(dāng)然現(xiàn)在卡拉OK似乎不怎么流行了,取而代之的是KTV。仔細(xì)想一想這也很正常,中國人的臉皮還是很單薄,叫一個膽小者竄上臺前高歌一曲,他大有心臟病突發(fā)的危險;假如他的嗓音古怪一點,嗓門大了一點,走調(diào)走得厲害一點,表情再熱烈一點,那么臺下的無辜群眾也有集體昏厥的可能。因此說KTV的出現(xiàn)實際上是起了雙重保護的作用。
在我看來,KTV有若干個有意思的地方。比如說在這種地方,人類的自我意識得到空前的釋放,每個人都想“秀”上一把,即使有羞羞答答的家伙號稱自己不想唱,那也是看似含蓄而已,其實他早就恨不得一腳把其他的人踢下去,自己把話筒抱在懷里。這“秀”的意思是表現(xiàn),是炫耀。想想吧咱們這些矜持了幾千年的老百姓能迸發(fā)出如此的熱情,實在是可喜可賀。同時這“秀”還附加著一個冠冕堂皇的外衣,雖然是以滿足自己的表現(xiàn)欲為目的,但是幌子卻是娛樂群眾——我是唱給你們聽的,又不收錢,連賣藝不賣身都算不上,所以你們得表現(xiàn)得很歡迎我,表現(xiàn)得很尊重我的勞動。這就是KTV的游戲規(guī)則,即使你感覺對方唱得慘不忍聞,你都得興高采烈的給他鼓掌,都得一臉誠懇的夸獎他技藝高超。這道理很簡單,因為你也想唱,你也想得到滿足,舉個淺顯的例子,就比如在床上運動時,你的高潮往往是和對方的高潮緊密相連并接踵而來的,假如你高潮了而對方遲遲沒有,那么對方就極有可能埋怨你、冷淡你,并在以后拒絕配合你,最后把你變成性冷淡。所以說唱KTV本質(zhì)上是自娛的,同時也建立在互娛的基礎(chǔ)上。
我順便夸夸自己,在這方面,我保持著相當(dāng)優(yōu)雅的風(fēng)度。對方唱得好我就拼命的鼓掌;對方唱得不好,我就說,哇哇,又有進步?。粚Ψ匠哒{(diào)了,我就靠近他小聲的哼著曲調(diào),叫他找到正確的調(diào)子;假如對方一直沒找到調(diào)子,我就迅速閉嘴,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屏幕,用堅定的表情叫他相信原來是這配樂走調(diào)了,是我走調(diào)了,而他是萬分正確的。其實我也不想如此,我記得在若干年以前,我的大哥買了一部可以唱歌的錄象機,他每天晚上躲在房間里唱歌,并拉上我一起唱。他的態(tài)度是認(rèn)真的,他的歌聲卻是可怕的。可他是我的大哥啊,而且我也只有這么一個大哥,看著他深情款款并稍帶羞澀的樣子,我百感交集。于是我毫不吝嗇贊美的語言,運用了很多語言技巧讓他相信他并不比齊秦差多少。于是他樂了而我更加百感交集,看看,人是多么容易被滿足啊。這也說明了另外一個問題,KTV很容易考驗出一個人的忍耐能力和善良程度。而KTV可以在中國長盛不衰,這也說明我們的國人基本是善良的、堅忍的。
當(dāng)然并不是每個人都是容易對付的,我就有這么一個同學(xué),他很喜歡唱歌,但是唱起來向來走調(diào),要命的是他自己還渾然不覺,可以從頭到調(diào)到尾。其實我也很想贊美他,但是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我很慚愧的。后來我終于想出來了,我說,唱歌走調(diào)是不難的,難的是一輩子走調(diào)。其實我還有更惡心的話,比如我想說,唱歌走調(diào)其實一種邊緣藝術(shù)行為,你試圖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對主流大眾文化進行顛覆,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重建文化觀念框架。我怕他聽不明白,同時也怕自己突然嘔吐,所以一直沒好意思說出來。
說了半天,你們或許看出來了,我也是KTV運動的熱心追隨者。在N年以前,我說過了,我的大哥熱愛歌唱事業(yè)同時又唱得不怎么好聽,這就讓我產(chǎn)生了無窮的信心,我唱不過別人,總不可能唱不過他吧?事實證明,我也就比他好那么一點點,好在有志者事竟成,歷經(jīng)千百磨練,我的臉皮厚了幾層,這歌聲也動聽了幾分。作為一個老狐貍,我暗自練習(xí)了幾首歌,并美其名曰“招牌歌”,我估計在KTV混跡幾年的人都或多或少的有幾首招牌歌。當(dāng)和朋友們聚會時,便底氣十足的“秀”上幾首,不過這也容易產(chǎn)生一些問題,比如說假如你經(jīng)常和同一撥人出去混,同時你又沒有練習(xí)出新的招牌歌,那么就大大的尷尬了,你總不能像大陸歌手一樣只靠幾首歌吃飯吧?所以最近我一般不接熟客。這就揭示了另一個問題,唱KTV也有職業(yè)道德問題,假如你有良心的話,假如你真的需要別人有點高潮,那你首先得拿出點貨真價實的東西讓別人快樂點。
在KTV的問題上,也有少數(shù)群眾存在著作風(fēng)問題。有一類群眾很喜歡霸占麥克風(fēng),他們都有一個稱號,叫做麥霸。這類人是堅決不顧及別人的感受的,假如不把自己唱得大汗淋漓,他們絕對不會罷休的。另一類群眾屬于間歇發(fā)作的,一旦別人唱到一半,他們的興致就瞬間高漲起來,于是就拿著另一個麥克風(fēng)高聲合唱。假如原唱者比較的文雅,他就不忍心把這老兄轟下去,于是,房間里每個人都得欣賞兩個麥克風(fēng)互相引發(fā)的尖銳的呼嘯聲。更可怕的是喜歡插一腿的兄弟通常唱功粗糙,因此除了呼嘯聲,你還得忍受著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后來我就有想法,想法之一是準(zhǔn)備撰寫一本書,名子就叫《論KTV愛好者的修養(yǎng)》;假如我依靠這本書發(fā)財了,我就開設(shè)一個可以容納500號人的大包廂,并配備500個麥克風(fēng),讓500個群眾瘋狂的合唱一首歌,歌曲暫定為《雙截棍》。
所以說,聽別人唱歌是需要勇氣的。同樣敢于肆無忌憚的唱歌的人也需要勇氣。我特佩服以前的某鄰居,他就特別喜歡唱,而且是在大清早唱。根據(jù)我的判斷,他的音響和他的嗓子一樣的糟糕,不過這也沒妨礙他的熱情。假如魯迅先生活著,他也許會激動的說,真的勇士,敢于面對嘲笑,敢于面對破爛的麥克風(fēng)……
我最近想起來,王小波先生曾經(jīng)寫過一篇雜文,批判在家唱卡拉OK的人,并很氣憤的把他們暗喻成驢。我是非常尊重王小波先生的,但是我卻堅決的不贊同把這些兄弟說成驢,道理很簡單,首先驢是沒什么心思的動物,除了性欲也沒有多少深層次的壓抑感,所以做驢不需要引吭高歌;其次即使驢也壓抑,也需要引吭高歌,它也不必遮遮掩掩的躲在屋子里,它可以光明正大的隨時歌唱,同時也不必在乎有沒有人鼓掌。因此我說我不反對卡拉OK或者KTV,我反對無視道德者。唱歌水平是次要的,娛樂水平是主要的。既然趕上了這樣的時代,除了談?wù)勅松?、談?wù)劺硐耄覀円残枰此朴顾椎臉飞弦换?。古人就沒這個樂子,比如說,假如把張飛拎到今天,說不定他吼幾嗓子就成搖滾歌星了;把趙云擺在眾女性面前,或許那就叫偶像派;至于劉備大叔,嘿嘿,就跟著我們在KTV里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