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文檔開了十天,一直都是空的,一個字都沒寫。手稿寫了十多頁,看來看去,不滿意,一個字也沒打上來。
書很薄才16萬字,看了兩遍,不停地思考。
我看書很快鮮少會這樣一字一句地品味一本書,很有趣,總能發(fā)現(xiàn)藏在角落里開得正歡的一小簇花兒,不經(jīng)意的收獲,意料之外的交流,且行且歌的歡暢。似乎白石一文在講述一件事的時候很喜歡夾雜一些別的東西。
白石一文也算是難纏的作者了罷,他喜歡在他的邏輯中對錯并行,讀者得像淘金客一樣,將黃金與雜質分開,不然將一無所獲。首次接觸他的作品,走了一些彎路,不太確定是否接近他的想法,所以才決定看第二遍,而后我并未改變心意,也就不管白石一文的心了,寫我自己的罷。
一開始我最大的誤區(qū)是認為直人是一個滄桑理智見解獨到的人,而這本書呈現(xiàn)的是類似于沉思錄那樣的文字。看到四分之一覺得不對,聯(lián)系一下題目,才想起來直人是內心有崩壞的人。
這本書探討的問題很多,從內心有缺口的一類人出發(fā),由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談到現(xiàn)實社會談到生死問題,跨度極大,文字雖少,思考卻極繁重。書中內心有缺口的人物主要塑造了三個,且都是因為童年受過傷害的緣故,直人,小仄,雷太。小仄努力靠近現(xiàn)實社會努力生存,雷太偏激沖動處于毀滅的邊緣,所以主角必須是直人,由他來維持這本書探討的基調,維持冷靜到無情的目光,置于深海之中的寒冷與窒息。因為書中探討問題的復雜性,直人這個人物的設定也十分復雜,他要站在他崩壞的心上,緊緊抓著對理想世界的信仰,遠離現(xiàn)實社會,冷眼旁觀,看清人間善惡,思索生與死的意義,對許多事一清二楚,但又因為逃不開他的缺陷而不知所措。
書中還談到童年問題,不過說得很淺顯,我便不談了。
“想死,不過是現(xiàn)代許多活著的人,尤其是像她,或者是像我這樣還被視為年輕人的一群,極為必然的現(xiàn)象吧”,雷太和小仄在書里就代表著這一類人,這類人在社會上應該數(shù)目可觀吧,表面風平浪靜,但他們內心有著巨大的缺口,對未來一無所知毫無憧憬,空虛而荒涼的困惑籠罩著他們,他們與世界格格不入,不是沒有愛,不是沒有陽光雨露,而是從他們心中缺口中蔓延出來的黑暗絕望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死亡是最大的逃避,他們會想死,不正是正常的么?
直人也是個內心有缺口的人,但他代表著另外一個類型,他不是看不透,而是看得太透,他不偏激,不會一時沖動就將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他不想死,但也不想活。一方面是因為他的缺口,一方面是因為他找尋不到生存的意義。他找尋的生存意義不同于雷太小仄,不是活在社會上的意義,而是整個人類存在的意義。
直人與枝里子的感情一直都因為直人的自卑與自尊而瀕臨破碎,枝里子的形象應該就是代表社會主流價值觀,而且是積極陽光的那種,她與直人之間的碰撞正是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們會遇到的普遍問題。直人一方面不愿意為了枝里子做任何改變,一方面又覺得自己生來就是不配得到愛的人,即頑固地堅持自己又將悲觀的宿命論往身上套。
“我沒有跟任何人共生的資格,我也嚴重欠缺那種能力”,他被拋棄過一次,為了拒絕第二次,他一直將自己圈禁起來,不讓任何人靠近。“自己勢必會崩壞”,直人覺得失去圈禁,他便不復存在了,但鳳凰涅槃,不也是先要烈火焚身錐心泣血么?
直人說生活的閑情逸致一點都不適合他,并不是因為沒有時間,而是他不認同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享受過生活,工作、醉酒、做愛便是他的全部生活了。
“人啊,沒有地方可去是最刻骨的痛,先有地方才有人”,所以他才會收留雷太和小仄,他知道他們的痛,但他們團抱在一起并沒有為對方增添暖意,寂寞依舊,這應是他們的悲哀,填不滿的空洞,暖不了的寒冷。
直人被朋美欺騙后便決定不再與她來往,這么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這么自尊要強害怕受傷,所以在處理人際關系時才那么如履薄冰若即若離。
“今天要是自己沒忽略招牌的話,大概就不會像這樣毫不遲疑地趕到朋美那邊去吧”,同一件事,是自己的責任還是別人的責任會導致全然不同的態(tài)度,人做不到絕對客觀,總會被自己的一顆心牽著鼻子走。
直人能看清朋美并不是愛著他,而是需要他。他一面冷眼看著人性丑惡,一面把自己藏在深處。他一直都是這樣生存的罷,理智又膽怯。
“為什么這一切的一切就像玻璃表面濺起的水珠無法浸透我的內心呢?”,直人在生活中可以獲得的溫暖其實不少,但卻都沒能讓他的心有所觸動。他心里的缺口根本沒有讓任何人靠近。很可怖很悲哀,人心固執(zhí)如斯,一旦受傷,大有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之勢。天長地久??菔癄€,終是敵不過人情冷暖嗎?
看到直人處理事情周到的樣子,會想起《無影燈》里的直江醫(yī)生,我們永遠都無法從外表看到一個人的內心是否傷痕累累。
關于生死的問題,書中頻頻提及,其實作為直人的思考來說起承轉合得有點生硬。是作者想討論這個問題,所以硬生生地塞到直人身上的吧。
之前在微博上看到一個自殺了的大學生寫的遺書,大意是因為找尋不到人類存在的意義而選擇了死亡,像書中說的藤村操,三島由紀夫等,也是因為找尋不到生存的意義而死,我想有一部分名人的自殺與這個問題是脫不了干系的。我是覺得有一些事情的意義對于人類來說是不存在的,它們并不存在于人類的層面,而是存在于高于人類層面的自然里,如誕生,死亡。人類能找到的是每一個人作為個體存在的意義,而無法找到人類這個族群存在的意義,因為人類永遠無法超越自身上升到自然層面,當然是無法明白處于自然層面的問題。當一些思維相當超前的人思考到自然層面的問題而又無法找到答案時,他們的焦慮不解無助迷茫在心中不斷積累,在某些時刻轟然倒塌,將他們的生命掩埋。他們過于投入,魂牽夢縈,肉身已經(jīng)受不了靈魂的脫離開始腐爛,如此累贅,不要也罷。
對于我自己我是十分看重的,我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但對于人類我并不執(zhí)著,人類之于自然,不過是一個物種,多了,少了,其實并無區(qū)別,自然還是自然。人在思考問題的時候,擺對位置是至關重要的,跳脫本身層面思考問題不是不可以,當需要明白這個問題的實質。人類有時候會自大地認為每個問題的答案都能被找到,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努力而已。
“死亡最終是一場孤軍奮戰(zhàn)的戰(zhàn)役”,我并不認為死亡是一場戰(zhàn)役,我覺得死亡是一種妥協(xié),不可違背的順從,對于自然力量的臣服。這么說似乎是悲觀的貶低,但我始終認為在自然面前,人就是如此渺小,人的偉大,只能對于人來說但死亡并不是人與人的相處,而是人與自然的對話,或者說是自然對人下的最后一道命令。直人多次提到要超越死亡,“他們都在與死亡的聯(lián)系里尋求自己的幸福,但是這個舉動一定是正確的”,這里除了寄托了要坦然面對死亡的觀點和直人心中的理想世界外,應該還有關于日本人對死亡的哲學觀點,不過我并不是太清楚,就不談了。
殺死他人與殺死自己是否一樣?我認為是不同的,雖說生命是自然賦予的,亦是自然奪走的,但如何生活卻是自己選擇的,殺死自己與選擇生活方式一樣,只是一種選擇。殺死他人則是僭越,是罪過,以己之力行使自然的權力,是不能被寬恕的。當然這種殺戮不是弱肉強食的生存戰(zhàn),不是維護利益的保衛(wèi)戰(zhàn),而是妄自尊大的無知。那為什么犯罪者沒有受到自然的懲罰?大概是因為人類是個意外罷,本來所有的掠奪都是為了生存,而只有人類的掠奪是為了欲望。為了平衡這種意外,各種各樣的警示洋洋灑灑,可人的劣根性并未改變。要想制止這種行為,便只有讓無知的人知曉生命的意義,對生命的敬畏之心便是尊重他人生命最大的保障,那不該是人類隨意沾染的東西。
“大海之中,我們所乘之舟何其渺小,確實如同你所說,抬頭可見綠光包圍我們,暖風吹拂著我們。但我依然無法忘卻,無法忘卻下一秒不知道會如何變幻的這大海的存在。另外總有一天,一定有一個人會先離開這艘船。這并不是你所說的選擇問題,而是在選擇之前更為重要且根本的問題,是不容愛、憐憫、恩惠等人性感情滲入,超越時間而且冷澈可怖的沒有任何悲憫的問題”,直人意識到人類層面的局限,想要超越這個層面,但又無法做到,只能在渴望與失落的夾縫中煎熬。
感覺還有要敬畏死亡的觀點,如人沒有權力殺死自己,但寫得并不是太突出,或者說是我的關注點放在了別的地方。
“希望你活著的時候,盡可能忘卻自己,變成為他人著想的人…他人一定是自己,自己一定是他人…我想要舍棄自我,不管對誰,都覺得他很重要…”,真知子所描述的世界,應該就是直人心中向往的,他想飛往與現(xiàn)實世界不同的嶄新的世界,為此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拋下屬于這個世界的愛情、信念、緬懷,這種想法看似充滿希望,其實是絕望的。他既不能改變這個他厭惡的世界,又不能飛往那個沒有痛苦只有幸福平等的世界,他只能在這個被他否定的世界里煎熬。“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指的應該就是那個嶄新的世界,行走在懸崖峭壁的人,苦苦支撐的信念可以天長地久至死方休,也可以稍縱即逝瞬間崩塌,他與現(xiàn)實世界的羈絆早被他遺棄,若無此信念,他便一無所有了。
“現(xiàn)在的我雖說知道他們這樣說過,但卻只能在離他們的境地遙遠的地方抱膝蹲坐而已”,他說理解的溫暖和煦與他心中存在的冰冷殘缺矛盾地激烈碰撞?!皼]什么比自我哀憐,自我撫慰更罪孽深重的事了”,他一直努力將自我淡化,但是忘卻自己首先是要重視自己,直人拼命想拋棄自己,心里極度的恐懼自卑是無法做到如直知子那般的大愛的。他就這么落在了精神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巨大的斷層中,日日夜夜被碾磨得血肉模糊。
直人的思想漏洞在于他一心想著理想世界的平等友愛幸福而將現(xiàn)實世界視作一無是處,極度的偏見帶來思考問題的絕對化,一個方向走到底當然是黑色的,可世界任何問題都沒那么純粹,沒那么無可挽回。
生存即是一場勇往直前不容退縮的豪賭,沒有人會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誰不是在恐懼不安里披荊斬棘一夫當關?人便是這樣承受著厚重的悲哀,用渺小的力量,在茫茫黑夜中傷痕累累地踏出一條血路的。如此卑微如此偉大,如此悲壯。
“一切逆來順受,一張千真萬確的悲哀的睡臉”,不懂,是悲哀的嗎?以前我覺得人是難得清醒,現(xiàn)在倒覺得是難得糊涂。無知也是一種幸福吧。無知與超脫都是空無一物,一個未拿起,一個已放下,都是幸福的。
坦然地接受死亡,就像坦然地接受誕生一樣,將希望與愛不斷傳承,一代一代,薪火相傳,不是我們必須要這么做,而是在時光面前潰不成軍的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些。